拆迁拆掉的不仅仅是建筑物
许多因外力导致的废墟,人搬走了,记忆、时间、经验却凝注,透过这些旧建筑,我们看到了历史和生活。而新楼林立的鬼城则是另一种废墟。
“新的”与“旧的”
拆迁拆掉的不仅仅是一些建筑物。如果将拆迁这一行动涉及的名词陈列出来,我们就会看到这些名词宛若一个星球,可以无边无际地开列下去,最终构成了某种所谓生活世界的东西。生活世界是由无数在时间中生长起来的细节构成的,它不是一种概念,比如“旧的”。
“新的”是一种观念。旧的却不是。旧是具体细节的集合体。新就是还没有。世界永远都是旧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今日的许多新是破旧立新,没有旧的基础,凭空而降,必须有漫长的时间来摸索出经验。
春节是旧的。人们数千年来已经知道怎么过这个节日。但人们依然不适应元旦。如果从1911年算起,新年已经有100年以上的历史,但国人依然不知道这个节要怎么过。这个节依然是观念而没有它的仪式。
有时候我在那些拆迁导致的废墟里拍照,经常会有某种进入世界真相的感受。有些建筑的整面墙都被掀掉,后面的洞穴摇摇欲坠,就像一张刚刚在某个黎明洗漱完毕之后的复归麻木的脸突然被撕开。一个个房间内部森然林立的真相暴露了。
不是一直都渴望看见这个真相么?她神秘的笑容后面到底是什么,就是这些房间。这些死去的房子只是貌似废墟。二次世界大战中,那些硝烟弥漫的破城也被称为废墟。我认为它们不是,人搬走了,但记忆并没有搬走,时间并没有搬走,经验并没有搬走。正是通过这些废墟,人们才知道他们在别处应当怎样继续生活。
有一首了不起的长诗每行都以“我记得”开头。我没读过它,有人告诉我每行的开头都是“我记得”,这就够了。我记得,就是废墟。
宇宙本来就是一座废墟,大爆炸的产物。这座废墟只有被文明命名之后,才脱离了废墟状态。仁者人也!郁郁乎文哉!“我记得”,就是历史的开始。“我记得”使人类走出了万古长入夜的野兽世界。猩猩的问题就是它们永远健忘,无法创造历史。
那些新房子里面没有经验、没有历史、没有时间。这些新的小区与它的模仿的图纸不同,那些图纸本来是有根的。我曾经去过德国城市杜塞尔多夫。博伊斯曾经住在那里。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城市被盟军的轰炸变成一座废墟。但是他们后来依据记忆重建了杜塞尔多夫。当我漫步这个城市的时候,还以为它就是13世纪开始的那座城市。
这些废墟不同。新楼林立的鬼城是另一种废墟。在物质外壳上比被拆迁的废墟更原始地呈现了废墟这个概念。这是新房子,这个新是唯一的新,一间房子的新,哪怕数万套的商品房,它们只是一间房子。只有建筑之物而没有居。居是古老的。建筑物只是观念,人们搬家进去只是基于对某种全新的生活模式的想象,他们并没有这种生活的经验。
在这种废墟里面没有生活。生活永远不是搬家公司气喘吁吁搬进来的新家具,那只是关于生活的观念。我要这样生活,我要那样生活。人们寄希望于某物的占有,也许会获得某种观念性的满足,例如在他人的看法里被置于观念的某个档次。
对于那些两鬓斑白的长者,搬家只意味着他这一辈子从未安生。搬家,再搬家,升级再升级,还有更好的。人们再也不生活,他们为观念而活。
拆迁已经完成了,焕然一新的废墟林立,抹去了无数故乡。如何适应这种废墟,在其中重建文明、故乡、生活、时间、记忆——再次提醒我们那个古老的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责任编辑:建筑小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