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lips Chen

季元振 ( 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 教授)

对于今天在中国执业的建筑师来说，感到最为困难的事，大概就是如何与业主沟通。我的一位朋友是建筑师，清华毕业后在美国学习、工作多年，现在回国开业。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餐饮服务兼员工活动中心的设计投标工作。我的这位朋友花了大力气，才将方案完成。由于方案设计得比较妥帖，获得了绝大多数评委的认可，以高票获胜。但是，最终他失去了这个项目。其原因是：业主方的领导喜欢一个被淘汰的方案，尽管其在功能问题上和满足规划设计条件上有“硬伤”。

上述现象绝非个别，它反映出两个问题：1.投标工作的严肃性。2，如何判断设计的价值。今天中国的建筑评标工作，不是内行说了算，而是由行政领导凭个人喜好来决定。“外行领导内行”是通行的法则。现在许多建筑设计方案的选取，靠的就是一张彩色效果图，形象能否成立就更为重要。那么，既然可以变更设计条件，招标的“公平”就不复存在了。

在这样的评判标准下，一些建筑师可以不顾功能的使用，技术的条件，把精力全用在“形象”上，并在“形象”的“寓意”上大做文章。他们忽悠甲方，说这是建筑方案的“立意”，功能问题容易解决。外行就是外行!可爱的甲方偏偏愿意听这样的话，也偏偏相信这样的话。只有等到房子建成才发现问题，为时已晚。这种事我已遇见多次。 梁思成先生早在50 年前，在新中国的建设中，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上述类似问题的存在。为了与民众沟通，1962 年梁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系列文章《拙匠随笔》。为了让民众能理解建筑师的工作，他写了一篇文章《建筑师是怎样工作的?》。在文章结尾表达了他写此文章的动机：“建筑是一种全民性的，体积最大，形象显着，‘寿命’极长的‘创作’。谈谈我们的工作方法，也许可以有助于广大的建筑使用者……”的确，正如梁先生所说，建筑师的工作必须得到“业主”的理解，得到“业主”更多的帮助。

现在我每一次做工程，都把与“业主”沟通作为头等大事。但是有些业主并不容易沟通。有一次某部委要改造部委大楼，什么原始资料也不给我们，不提设计任务书，部长就要改造。旧楼改造不仅有结构问题，还有设备、功能要求、投资等问题。但是业主什么也不提供，就要各设计单位一周后出“效果图”。我一看大事不好，只有溜之大吉。

凡建筑师面对一个具体的实际工程，首先需要了解的是这个工程的目的性，即“为什么要搞这个工程?”，“这个工程包含什么内容?”“分期建设还是一次建成?”等。除此还要了解工程所在地的自然条件、市政条件和周边建筑的现状，包括地质、水文、气候的资料，供电、供水、燃料供应、废水及废气的排放条件等。还应当去了解政府对该时期、该地块的各种政策、法规的要求、周围的交通状况等等。

梁先生非常了解建筑师的苦衷，他说：“建筑师的‘立意’必须受到限制。有时他简直是在极其苛刻的羁绊下进行创作。”所谓建筑师的“立意”，首先就是要寻找解决各种设计要求和限制条件之间矛盾的出路。梁先生直言不讳地说：“这个‘意’不像画家的‘意’，那样只是一种意境和构图的构思，而需要充分的具体资料和科学依据。”在这里，

梁先生划清了建筑创作与一般的文艺创作之间的界限，也划清了两者之间不同的审美价值和工作方法。因为文艺创作、画家的创作是纯粹精神领域的事，而建筑创作有其“物质性”、“经济性”，受到科学规律的制约。

但是当今中国的许多业主偏偏把建筑效果图误当作是建筑方案的本质，看不见、也不去看“效果图”背后所隐藏着的“功能问题”、“技术问题”和“经济问题”。“形象”成了一切，这就是当今中国建筑追求标新立异的原因之一。央视新楼的出现，就是在方案的评审中，失去了科学和合理这个评价标准。今天的业主，往往把建筑效果图当成了一幅“画”，对建筑的 评审变成了评审建筑构图的构思。

中国的业主往往不知道影响“建筑外观”的因素非常之多，功能问题、技术方案问题、经济问题甚至法规问题都会影响建筑的形式。所以建筑形式问题，在方案设计初期只可能有“意向”，不可能具体。有些业主在不与建筑师沟通，不去讨论建筑的使用问题之前，就要看“效果图”;看完“效果图”后，又不准设计修改，说是领导已经同意，“不

准改动!”。还有的业主，甚至在没有设计任务书”的情况下，就开始了方案竞标工作。这些现象反映的是国人对建筑的一种误解。

那么在建筑方案阶段，建筑师是怎样工作的呢?一般地说来，如何实现任务书提出的使用功能问题以及准备采用的技术手段，总是建筑师首先必须考虑的问题;如何使方案满足城市规划对建筑方案的限制，也是方案前期必须探讨的问题。如果上述问题没有得到落实，立面设计是没有意义的。关于这一点，梁先生又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他(建筑师)首先要从适用下手……必须同时考虑结构……”。为了解除业主对这样的工作方法的怀疑又说：“事实上，一位建筑师是不会忘记他也是一位艺术家的‘双重身份’的。在全面综合考虑并解决适用、坚固、经济、美观问题的同时，当前三个问题(指适用、坚固、经济)得到圆满解决的初步方案的时候，美观的问题，主要是建筑物的总的轮廓，姿态等问题，也应该基本上得到解决。”

梁思成先生所谈的上述建筑设计方法，近10年来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在还没有认真地进行建筑功能和技术的研究，追求建筑的外观效果已成了一种普遍的设计方法，它所造成的功能、技术和经济问题是可想而知的。许多方案招标工作只给建筑师极短的工作时间，而且外部条件和设计要求都不明确，建筑师也就无法深入地进行方案设计了。也遇见一些有经验的开发商和业主，他们理解工作程序;特别是有些外资企业，他们对功能要求有时非常苛刻。但是更多的国人业主特别是一些领导，完全不听设计院的建议。他们所制定的工作计划，让建筑师无所适从。他们选定的建筑方案误导了建筑设计的方向。